版次:011 2025年11月05日
□刘成
最早的时候,老城那座露天体育场还没有被砖墙围起来,泥土地面终年杂草丛生,狗尾巴草在夏夜晚风里轻轻摇曳。附近只有零星的小吃摊和几棵笔直葱郁的老榆树。
20世纪80年代的某年夏天,体育场连续放了好多场露天电影。撑开的白色幕布,风一吹就微微鼓起,像一张巨大的船帆。我和我哥就早早站在人群里,踮着脚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幕布。我手里攥着五分钱买来的橘子味冰糕,小心翼翼地舔着。电影情节太令人沉醉,等我想起来时,冰糕已经化成糖水,流了满手。那时期那么多电影来来去去,唯独《检察官》里的李默然,像刀刻在我记忆里。他穿着挺括的检察制服,说话时声音浑厚,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奇怪的是,剧情早已模糊,连电影是黑白还是彩色都记不清了,可他一出场时那种凛然的气场,却越过四十多年的时光,依然清晰。后来才知道,那是话剧演员特有的舞台感——他不必靠台词,光是站在那里,就是戏。
另一部记得清楚的是《妈妈,你在哪里》。那个年代的主旋律片中总有革命者骨肉分离。小男孩寻母的旅程漫长而艰辛,爬火车、睡草堆,脸上总挂着泪痕和煤灰。宋春丽饰演的母亲直到最后才出现,镜头不多,但她一笑,整个银幕都亮了。不是少女的明媚,而是历经磨难后依然温润的母性光泽。她伸手抚摸孩子头发时,旁边的哥悄悄抹了抹眼角。
真正让全场泣不成声的,是后来在大会堂电影院里看的台湾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那是小城第一家室内影院,也是县领导开大会的场所。硬木座椅,高高的天花板中央挂着一个巨大的红色五角星,周围缀满星河一样的明灯。父亲从电影院回来,眼睛红红的。他摸着我的头说:“那孩子太可怜了,这么小就没了妈。”其实母亲去世那年我刚满十三岁,本该对这样的故事最敏感。可当银幕上的小男孩哭喊着妈妈时,周围抽噎声此起彼伏,我却怔怔地盯着光影流动——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喊太过用力,反而让我觉得隔了一层什么,触不到内心。很多年后在许多台湾艺术电影里重逢黄贵媚,才发现她在杨德昌镜头下的表演如此克制,几乎看不出表演的痕迹。原来同一个演员在不同导演手里,可以是截然不同的质地。
那个年代的电影院像个魔法盒子,每次掀开都有新的惊喜。《少林寺》里李连杰的棍法飒沓如流星,男孩子们第二天都在院子里比画醉拳。丁岚牧羊时的回眸让我第一次懂得什么叫惊艳——青春少女的她即使穿着粗布衣裳,回头时眼睛依然灿若晨星;《杜十娘》中,潘虹把百宝箱里的翡翠簪子、夜明珠等一件件抛向江心,年幼无知的我急得直跺脚。
《城南旧事》是我心中最接近完美的电影。小英子那双清亮又迷茫的眼睛,比任何台词都更能说尽成长的惶惑。最难忘的电影插曲《送别》,“长亭外,古道边”的歌声响起时,整个影院突然安静下来。卖冰棍的老太太停下吆喝,追逐打闹的孩子也停在原地。暗黑中的幕布微微晃动,像就要启程的船帆,而坐在下面位置上的我,却久久不愿起身离开——仿佛一起身,童年就真的结束了。
漂泊半生,归来不再年少。当感受了无数人间现实的悲欢离合,电影里角色的命运我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感同身受时,才开始无比怀念,曾经那个手里攥着融化的冰糕,踮脚张望的痴痴少年。
(作者系重庆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