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山记

版次:010    2025年12月15日

□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代凤

手中那件白大褂,被我洗了17年,早已不是当初那种鲜亮的纯白色。它成了一种柔和的、泛着些许青灰的月白色,像被无数个不眠的夜晚浸染过,又像被无影灯长久漂洗过。我的耳朵,早已习惯了监护仪单调而揪心的滴答声。

所以,当那纸调令在深夜里抵达我手中,字迹指明一个陌生的乡村时,心里泛起的,竟不是同事们那一片“可惜了”的叹息,而是一种奇异的、水到渠成的平静。我本来自山野,如今山野唤我回去,这何尝不是一种圆满?

1

下乡那天,吉普车像一叶扁舟,在无边的云雾里盘旋、浮沉。车窗紧闭,仍觉得有湿湿的凉气渗进来。司机打破沉寂,指着窗外说:“瞧,大鹏展翅!”我凝神望去,只见远处苍黛的山脊在云海的翻涌中时隐时现,那起伏的轮廓,果真像极了一只敛翼歇息的巨鸟,沉静而又蓄满了力量。那一刻,我心里豁然开朗:人生在世,许多时候,并非我们在选择道路,而是道路在选择那个它认为合适的行走之人。

我的新生活,是从被露水打湿的裤管开始的。晨起巡山,沿着蜿蜒的土路走入林子深处,路旁的杂草高过膝盖,每走一步,便是一阵冰凉的潮意,透过薄薄的衣服,直贴到皮肤上。这沁人的湿润,忽然让我想起产房外,那些新生儿响亮的初啼,他们身上也带着这般清冽的、属于生命原初的甘露气息。老护林员走在前面,背影敦实得像一截老树桩。他教我辨认防火道的走向,我看见他的手黝黑、粗糙,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裂口,像一张微缩的、饱经风霜的山峦等高线图。“树长得太密了,就得间伐,透光、透气,才能成材。”他一边用柴刀利落地劈开拦路的荆棘,一边慢悠悠地说,“人呀,也一样,得懂得给自己留点空隙。”

那年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夜半时分,雷声像巨鼓在屋顶擂响,我举着昏黄的手电,深一脚浅一脚地去查看险情。雨水如瓢泼,砸在雨衣上噼啪作响,山路已成泥泞的溪流。四周只有轰鸣的水声充斥天地。在这自然的巨大咆哮里,我忽然想起在医院值班的无数个深夜,那时,我守护的是一个个孤立而具体的心跳。而此刻,我倾听并守护的,是脚下这整座大山的、沉雄而博大的脉动。那一刻,职责从精微走向辽阔。天亮时分,我一身泥水回到镇上,灶上却温着一壶姜茶,掀开盖,热气扑面,几颗红褐的枣子在茶汤里载沉载浮,像一个个小小的、温暖的救生圈,瞬间将我从风雨的寒凉里打捞上来。

2

筹建农家书屋时,我特意选了村里那间最老的木房子。阳光从木格的窗棂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梁上有燕子筑巢,呢喃的软语,与角落里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奇妙地应和着,成了书屋最动人的背景音。孩子们挤在一处,脑袋凑着脑袋,看那本彩页的《昆虫记》;老人们戴着老花镜,在灯下细细地寻觅养殖獭兔的手册。某个夏日的黄昏,我看见平日里那个沉默的、满脸风霜的放羊汉子,正倚在书架边,捧着一本泛黄的《诗经》,他粗粝得像树皮的手指,极为虔诚地抚过那一行诗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我心里蓦地一动,仿佛懂了古时庖丁解牛的道理:好的政策,不该是锋利的、冷冰冰的解剖刀,而应像庖丁手中的利刃,顺应肌理,游走于骨隙之间,“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深秋,山风已有了寒意。我走访一户贫困户,为他们办理新的医保手续。家中只有一位老妪,她从炕席下摸索了许久,掏出一个薄薄的存折,外面用褪色的蓝布包了三层,解开时,手指微微发抖。“党的政策好,俺知道。”她颤巍巍地在表格上按下手印,浑浊的眼睛望着我,“娃娃,如果你们常来坐坐,更好。”那一瞬间,我触摸到了政策文件铅字以外的、活生生的温度。这恰如《庄子》所言:“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对于这片土地上的百姓而言,他们需要的,不仅是救命的政策活水,还有困境中人与人之间不离不弃的、温暖的水汽相濡。

常有旧识问起:“从城里的三甲医院,到这偏远的穷乡僻壤,可曾有过一丝后悔?”我总是不答,只是指着山间那些舒卷自在的云给他们看。陶弘景说:“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这山间的云,出岫无心,归山却有意。我渐渐明白,在手术台前,我是解除具体病痛的医者;在这苍茫山野间,我愿做一个守护万千生灵的赤子。就像山涧的溪流,它从不计较容身的河道是什么形状,只是随物赋形,或奔流,或潺湲,其中的真自在,远非固守一隅可比。

3

我最爱暮色四合时的辰光。站在稍高的坡上,看家家户户的屋顶升起炊烟,那淡淡的青色烟霭,与天边绚烂的晚霞渐渐交融,不分彼此。鼻尖能嗅到这家煮新米的饭香,那家炒野笋的油香,所有的气息,都在温暖的夕光里,织成一张巨大而柔软的网,将整个村庄温柔地笼罩。

这时,手机响了,是旧日的同窗,越洋电话那头,背景音是都市特有的喧嚣。“刚做完一个跨国并购案,累瘫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成功的疲惫。山里的信号飘忽不定,我们断断续续地交谈,像是不同纬度的候鸟隔空鸣叫。但我心里很清楚,他守护的是资本与市场的滔滔江河,我守护的是生命与乡土的厚实土壤,看似迥异,实则都是这天地运行间不可或缺的节律。

今年逢着春旱,田地龟裂,我带着村民四处寻找水源。几乎寻遍了所有可能的洼地,皆无所获。最后,在一处岩缝深处,我发现了一线极其细微的湿痕。扒开乱石,俯耳倾听,竟有潺潺之音。一位随行的80岁老山民,激动地用沙哑的嗓子,唱起了我从未听过的、旋律古朴苍凉的找水古谣。歌声在山谷间回荡,那一刻,我心中忽然一片雪亮。庄子行走于山,借栎社树论“材与不材之间”,我以往总觉是明哲保身的无奈,此刻方悟,这或许更是一种“用”之大境。便如眼前这山泉,它细小,看似无用,可以悄然润泽一株倔强的野花,亦可千回百转,汇入远方的江河,成就其浩荡。它看似无用,却是这片土地上一切生机的本源。

4

如今,我的办公桌玻璃板下,压着几片巡山时采来的草药标本。其中一片是当归,那交错的根系虽已干枯,却依然散发着一种沉郁的芬芳。这名字起得真好——当归!这让我想起“归墟”的古老传说,说那海底有无底之谷,是百川归往之处,它看似虚空,却蕴含了造化的所有秘密。

我们这些散落在群山褶皱里的基层工作者,或许也正像是在编撰一部新时代的《山经》,记录着这里的草木、人情与变迁。字句平凡,甚至琐碎,却或许是这个民族血脉里,最坚韧、最深沉的那些根系。

夜半时分,提笔写工作日志,总习惯先沏一杯茶,只七分满。看那卷曲的干叶在热水中缓缓舒展,复原成一片片鲜活的碧色,载沉载浮,像极了我走过的年岁。那三分,留给城市里17年的记忆,消毒水的气味和生命的争分夺秒;这三分,献给山野9年的晨昏,露水、炊烟与古谣;最后那一分,我愿它永远空着,盛着清明的虚空,以迎接下一个,需要我奔赴的、湿漉漉的黎明。这大概就是古人所说的“虚舟”之境吧?无所系缚,无所滞碍,以空明的心应无穷的变,于是每一次触碰,都能在岁月的长河里,留下真切而独特的生命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