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弹花匠

版次:011    2025年12月15日

□王小平

“嘭…嘭…嘭…嘭……”三短一长,从前的乡村晨雾里,只要这声音飘过来,老人就会拍着孩子的肩膀,说:“弹花匠来了,该弹新棉絮了。”

弹花匠,老辈人喊“弹匠”。这门手艺,元代王祯在《农书·农器·纩絮门》中记载过:“以竹为弓,长可四尺,牵弦以弹棉。”算到今天,700多年的时光里,它硬是暖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被窝。在民间“九佬十八匠”的行当里,弹花匠也占着实实在在的位置,靠的就是手上那点“将棉变云”的真功夫。

秋风乍起时,风里带着凉,弹花匠就背着行头走村串巷了。他的家当不多,却一样都少不得:楠竹做的绷弓要选老料,韧劲要能经得住千锤百敲;绷锤要蒙上三层厚布,敲弦时才不会绷断那根细弦;荆竹编成的“连子”(方言称谓)要编得密,不然压棉时要漏绒;还有那块沉甸甸的木云盘,底面磨得光滑,是最后“定型”的关键。

20世纪80年代前,无论城乡,老百姓对弹花匠的需求极大。新棉收下后,家里若有待嫁女儿,必早早请来弹花匠——嫁妆里非得备上几床新弹的棉被不可。陪嫁棉絮的数量,从六床到十二床不等。条件好的,制十二床,取“月月暖”的意思;条件差一点的,至少也要制六床,取“六六大顺”之意。好事成双,是中国人数千年未变的吉庆讲究。

弹匠上门,不用特意去找桌子,卸下两扇门板,用长凳支起,便是工作台。把雪白的棉花铺上去,弹匠师傅先在腰间系一根三四指宽的皮带,将楠竹背弓固定好,再把背弓上部连着的那根绳索从肩头斜拉过来。

一切准备妥当,弹匠师傅左手持弓柄,右手握绷锤,有节奏地敲击弓弦。弦振棉起,絮花飞扬,原本结团的棉花渐渐蓬松、柔软如云。

那一双看似寻常的手,仿佛拥有魔力,仅凭一锤一弦,竟能将散乱的棉花整理成一床方方正正的棉絮。之后用荆竹“连子”稍加压实,两面牵上网线,再以红线勾出花格,拼出“囍”字、鸳鸯等吉祥图案。最后一道工序,是站在云盘上把它压紧压实。

最让孩子们围着看的,就是弹匠师傅踩云盘“扭秧歌”的场面——他凭腿部发力带动全身,双手自然摆动,云盘随之东西南北来回移动。这一步最考验真功夫,棉被压得实不实、耐不耐用,全看这一场“舞”跳得好不好。

弹棉花不仅是力气活,也是脏活。棉絮飞扬时,弹匠师傅很快全身雪白,连眉发都染成了银丝,活像一位圣诞老人,灰尘也随之钻入口鼻。旧棉重弹,灰尘更重,因此很多老师傅都落下了硅肺的病根。

后来,腈纶被、九孔被等新式被褥兴起,弹匠的市场日渐萎缩。但仍有许多人偏爱棉被的踏实与温暖,那是化纤无法替代的体贴。

如今,弹花机已遍布城乡,响彻街巷的,再不是那舒缓如歌的“嘭嘭”声,而是千篇一律的机器轰鸣。走村串户的弹花匠,渐渐消失于岁月之中。

那个曾经温暖我们无数个冬夜的职业,如今,大概也只能在梦里重逢了——梦里还是雪白的棉絮飞,还有老师傅踩着云盘,“扭”着慢悠悠的秧歌。

(作者系重庆市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