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5年12月25日
□余美德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透过窗纱,暖融融地洒在身上。爱人盘腿窝在沙发里,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这时,一股熬猪油的醇厚香气悄悄漫进客厅。她像是被那香气勾起了什么,喃喃道:“不晓得是啷个回事,就突然想吃坛子肉了。”
我嘴角微微上扬,带着几分狡黠笑道:“你是不是害喜了?”
她立马把抱枕向我砸过来,脸上没好气地说道:“滚,有两个你还嫌不够,再生就要到坡上吃草了。”然后瞥了我一眼。
我下意识地说道:“这有何难,想吃现成的就下馆子,还是等几天我来弄。”
她斜睨我:“就凭你?”
我赶忙接话:“下馆子,可以立马解馋。想尝家里的味道,我就去买肉试试。”
她忍不住“噗嗤”笑了,轻轻白了我一眼:“说得跟真的一样。那你倒说说,坛子肉是怎么做的?”
我挠挠头,凭着模糊印象猜测:“呃,不就是用坛子腌的酸鲊肉嘛?”
她轻轻摇头,鼻尖先追上了那缕猪油香,像被谁拧开了记忆阀门,声音沉下去——
“哪是酸鲊肉哦……”
说起这坛子肉,那可是我们老家秀山腊月里的头等大事。她回忆着,声音里带着旧时光的温度。
她清了清嗓子,像把灶屋的门一并推开——
那年我八岁,腊月二十三,院坝里早就支好了架子,摆开了那条油光锃亮的杀猪凳。爸爸请来的屠夫叔公嗓门亮堂,寨子里的汉子们都来帮忙。爸爸把年猪摁上板凳,让人端着接血的瓦钵,我听着猪叫吓得抖得像打摆子。等热闹忙完,大家围着锅吃刨猪汤,那叫一个暖和。等到第三天,肉彻底冷硬,血水也沥干了,爸爸才郑重地动刀,将肉切成核桃大小的块儿——这才是熬坛子肉的开始。这可是我们家乡特有的法子,把一头猪的丰盛,匀进一整年的辛劳里。山里头离场镇远,日子紧巴,赶场买肉太费事,老祖宗传下的这法子,最是实惠管用。
那时候啊,得先把肥厚的猪板油切成小块,架在柴火灶上,小火悠悠地煸。看着白生生的油膘在锅里嗞嗞作响,一点点收缩、变枇杷黄,清澈晶亮的油慢慢沁出来。油香混着柴火气,丝丝缕缕钻进鼻子,那是年关将近最踏实的味道。接着,把切成均匀小块的猪肉放进滚热的油锅里。这时候,可得全神贯注看好火候。肉皮下锅,先“噼”的一声炸出毛孔,再“啵”的一声吐出小气泡,像谁偷偷在油里放了一串温水鞭炮。边缘渐渐泛起诱人的琥珀金,像是镶上了一层透亮的金边,色泽美得让人挪不开眼。只有一两块炸过了头,焦黑里卷着细碎的金边,“妭”(奶奶的称谓)却专挑那黑的吃,说焦香才是日子的真味。熬好了,等它自然凉透,然后连油带肉,小心翼翼地装进洗得干干净净的土陶坛子里。油要没过肉,封得严严实实。这熬透的猪油啊,冷了就像一层厚厚的密封盖,把肉紧紧裹在里面,不透气,才不容易坏。只要坛沿不渗气,吃到端午不坏。若是把坛子沉到地窖阴处,中秋开盖仍能闻到新鲜油香。只要油不坏,肉就新鲜。我们小时候可没冰箱,全凭这法子存肉。这坛子肉,就是我们童年灶屋飘出的、最温暖实在的念想。
尤其是打谷子的初秋,日头还烈,人从田里回来,像被抽了骨架……摸到地窖口,掀坛掏一块金黄透亮的肉……切几片厚实的丢进热锅,和着刚从菜园子收回来的青红辣椒,将它们切成辣椒丝“嗞啦”一声爆响,瞬间腾起的白气裹着猪油焦香、辣椒的辛烈直冲鼻腔。再抓一把自家腌的大头菜丢下去翻炒,那咸香、酸香、油香猛烈地交织在一起……嗬,满屋喷香!盛一碗热腾腾的米饭,夹一片肉,边缘微焦,内里软糯,热油逼出辣椒的冲劲,一口下去,累得散架的身子先软了半截,再配上自家酿的米酒,一碗下肚,浑身的困倦便烟消云散。就觉得日子再苦,也总有热腾腾的盼头。这坛子肉啊,就是我们山里人过日子的底气。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也有人用菜籽油炸,清亮不易哈嘴,我却偏喜欢猪油的绵软——那层雪白的凝脂,像给日子加了一床厚棉被。”
听着她沉浸的讲述,那些熬油的嗞嗞声、爆炒的嗞啦响、混合的浓香,仿佛穿透时光扑面而来。那一刻,那坛子肉澄澈的金黄,在我眼中不再是简单的油与肉,而是化成了冬日灶膛里跳动的火光,化成了外婆弯腰在油锅前的身影。我明白,爱人想念的,是这团火光曾照亮过的整个童年。关于家的最初也最绵长、渗入血脉的滋味。这滋味,是童年灶屋的烟火,是劳作归来的慰藉,是岁月深处无法复刻的温暖密码,早已化作心头那团暖黄的火光,一舔嘴唇就亮起来,在某个被油香唤醒的午后,悄然浮现。
如今,地窖换成了冰箱,可那坛子肉的法子,早成了秀山人家的生存智慧——用猪油封存的不只是肉香,更是把贫瘠日子过出甜润的韧性。那舌尖的记忆,就是一代人对抗时光的密码。
(作者系重庆市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