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大立

日前，重庆气温陡升，朋友们纷纷逃离中心城区，前往四川盆地边缘的武陵山、四面山等地，以及贵州、湖北乃至云南寻觅清凉。我本来在江津四屏镇有个小屋，每每气温逼近40℃便驱车前往，躲上十天八天也就躲过了酷暑，迎来了秋天。可今年不行了，楼下住户说我的卫生间漏水，我一时也找不到人救急。算了，另找地方走走吧，天下之大，还怕找不到乘凉避暑之地？

1

忽然想起了樊哙。

对了，就是汉高祖刘邦手下的那员大将，鸿门宴上救过刘邦、为西汉王朝立下创世战绩的樊哙！史载楚汉相争时期，刘邦派大将樊哙出征‌巴郡，并在将军坪屯兵，大败楚军。后来朝廷设置地域建制时，就以“樊哙”为其地名。将军坪今还在，也因樊哙而传世。不过，我去樊哙，可不是为了2000年前的那位大将军，他和我毫无瓜葛，我也不想去追逐那段与我没多少关系的历史。我和樊哙另有一段故事，一段未了的悲情旧事。

那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1969年春，高中毕业已有三年的我们突然被历史潮流卷挟，将全体去农村插队落户。那是一种使命，没有人被遗漏，也少有人会逃避。我和我的初恋女友被分配到了宣汉县清溪区清溪公社。能和才貌双全的女友一起分到一个公社插队落户，实乃上天最好的安排。此前，我们同在一个赫赫有名的市级宣传队共歌共舞两年，可谓惺惺相惜，能去一个公社插队落户，在当时已经是最好的出路。你想想，扎根农村一辈子有所爱之人相伴，再大的苦也是乐！

哪知风云突变。

出发前公布的名单上，学校突然把我的落户地点改到了宣汉县樊哙区樊哙公社。查地图，两地相距一百多里，而且清溪区离县城咫尺之遥，而樊哙区紧靠大巴山区的万源县。三年前，我曾被安排去大巴山深处“劳动锻炼”四个月，深知那里的贫困与落后，对于再度前往该地区，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恐惧。

但，我只能听天由命。

一切准备就绪，介绍信、户口册页、粮食关系等随身携带，出发时有大卡车送我们去大巴山目的地。也许真的是天命有知。出发日的头天下午，学校突然通知：达县地区有突发事件发生，交通受阻，去宣汉插队落户无限期推迟……于是，我和我的同学们成了待在城里的“闲人”。我们没了城市户口，每月拿着户口页和粮食关系去街道领各种票证，聊以度日。而我的女友，在某些“好心人”劝导下，悄悄地把行李搬离我家，丢下我，一个人早早地去了她姐姐插队落户的生产队。

这一拖就是半年。我一直待在城里无所事事，整日里浑浑噩噩，要么睡觉做白日梦，要么拿着学生月票乘公共汽车满城狂奔。那是我一生里最无聊最绝望的日子。所幸，百无聊赖之时，我应邀去了江津，去演一出革命歌舞剧；所幸，我在江津因《井冈山的道路》一剧成名；所幸，苦难记忆让我最终拒绝了宣汉，留在了江津。这就改变了我的一生。

2

此后几十年，我一路打拼小有成就，但宣汉与樊哙一直在我心中挥之不去，每每去到那个方向，我总会想，当年如果没有那次偶然，如果我去了宣汉、去了樊哙，还会有在江津的一帆风顺吗？还会有我现在的一切吗？那个藏在我心底的樊哙，是啥模样呢？人就是这样，老了有闲了，总会有无数冥想和如果，也就促使你回头一望。

于是，在这个炎热的夏天，我们驱车上路，目标樊哙，那个心心念念了半个世纪的樊哙。其实，昔日被惧为险途的蜀道，如今早已成为通衢大路，可谓四通八达循环往复，可惜我们被导航引入歧途。我们误入了中国地质公园四川省百里峡景区，风景太好，绿水青山，目不暇给。正狂喜“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却发现我们进入了的是一个漫长的工地。渝西高铁正在加紧建设，数十里峡谷流水景区公路上尘土飞扬，重卡连绵不绝，领略了中国铁路建设的宏大气象与无与伦比。我们以蜗牛速度颠簸在凸凹不平的道路上，所有的兴致都消失在轮毂与地面的摩擦之中。所幸，我们还是坚持到了终点，看到了石壁上“樊哙——千年古镇”的硕大字样，看到了当下几乎所有市镇千篇一律的建筑群落。无人带路，我们的汽车在小河两边的街道上来回折腾，也没发现如今的镇上有任何樊哙给后人留下的物质或精神。没有，真的没有，更没有多少现代城市的风韵或气质。我们沿街寻找饭店和美食，很冷寂很落寞，午后三点，已经没有几家营业的铺子，只好吃一碗咸得离谱的抄手聊以果腹。

我多少有点失望。不仅仅是它的平庸无奇让我失望，而是它居然不在深山老林里，没有想象里的高山深壑，没有让我望而生畏的大山和森林，也就没有了任何神秘或者野趣，也就失去了思念它的意义。手机上显示它的海拔高度居然只有500多米！纯粹的浅丘地貌农耕生态，也就是说，如果当年我来到这里，除了路途遥远，没有活不下去的理由。当年，我选择宣汉樊哙或者江津李市，都会有大同小异的人生。樊哙隐藏在我心底的神秘感忽然间消失了，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3

当地人说，樊哙附近的峨城山顶修建了峨城寺，内有樊哙塑像，被称为“峨城爷”。如今，樊哙区早已改为樊哙镇，它位于‌宣汉县东部，前河上游，北与宣汉县渡口土家族乡接壤，东与宣汉县三墩土家族乡为邻，距县城95公里，辖区面积115平方公里。该镇是国家AAAA景区巴山大峡谷的门户，人口也绝大多数是土家族。其实这些介绍已经不太重要。我们曾经路过百里峡口的一个土家族自治乡，明显感觉建筑风格乃至人气繁华远远超过土家族居多的樊哙古镇。

樊哙镇因樊哙将军而得名，近在咫尺的百里峡地质公园以及四川唯一的土家族聚集地特有的土家风情，也为樊哙的旅游增加了地域色彩。‌我为了人生里的一大疑惑去寻找它的踪迹，虽不圆满，却也无憾。我想，渝西高铁在建，樊哙高铁站在建，有经济发展的新质力量助力，数年之后再来，樊哙一定有翻天覆地的改变。

（作者系重庆新闻媒体作协名誉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