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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井 2024年08月23日   010版  

□陈益

在我老家王村东头,有一口老井。

传说是唐代奇人袁天罡途经此地,亲自勘探督凿而成的。井圆形,直径约2.5米,深30余米。我儿时听外婆讲,她小时候听她祖辈老人说,过去这口井,有六边形的井台,有白色大理石护栏,护栏石柱上雕刻有精美的花鸟图案。护栏下有三级石梯,由长方形大青石砌筑,非常坚固。护栏边还竖有一碑。至于碑上刻着什么文字没有人说得清楚,再加上年代久远,村里的人干脆就叫它“老井”。老井最繁忙的时候,是每天晨曦初露和晚霞余晖渐散时,村民担着水桶来老井挑水做饭、洗菜、洗衣服,人流络绎不绝。老井很神奇,井水冬暖夏凉,微甜。井底有一泉眼,据说源头通达高原雪山,一年四季,水井面上有青雾缭绕,不管如何大旱,井水源源不断,从未干涸。

王村人依靠老井维生。一年四季,从来没有哪家烧过开水,大人小孩只要是口渴了,舀起水缸里的井水就喝,解渴,而且从来不坏肚子。春天来了,老人们就用井水熬蒲公英、车前草让家人喝,防感冒。夏天来临,用井水煮桉树叶,然后让小孩们擦洗全身,不长痱子。秋天用井水熬苦楝子让家人喝了打蛔虫。

老井曾被方圆百里老乡们奉为“救命井”。民国初年,天下大旱。田土龟裂,河床裸露,庄稼旱死,树木枯萎,人和家禽牲畜渴死无数。也是奇怪,唯独老井泉涌不歇。当时,附近村镇人们来此打水,每天排数公里长队。很多远处的老乡干脆就在附近搭个简易窝棚,举家迁来,靠水维生,艰难度日。这样一来,引得众人效仿。据传,当时王村附近,窝棚满山遍野,那情景颇像古时大军的连营。

老人都说,老井里面住着一位“井神”,心极善,会救人。

村东有户人家,主人王贵,有一独子,从小体弱多病,长大后好不容易才娶了房媳妇,一家人自是欢喜。媳妇叫刘洁,虽然相貌平平,但身板结实,她自然就成了这个家庭的顶梁柱。但是,自从她产下“龙凤胎”之后,就变得骄横起来。公婆和丈夫稍不如意,轻则摔盆摔碗,重则要跳井寻死,弄得家人和邻居不得安宁。一日,刘洁又闹,并在深夜跑去井边欲投井自尽。抱着必死心情的刘洁,跳入离地面有六七丈深的井里后,身子并未往下沉,反而感觉井水在上涌,似有什么东西把她托举一般,忽听“哗”的一声,她一下滚落到了井外。刘洁大惑,揉揉眼睛,摸摸打湿了的衣裤,确信不是做梦,想,“我怎么没淹死?”她站起身,又一头栽进老井之中。此刻,怪事又发生了。只见井水再次上涌,似乎是用一只巨掌狠狠地将她打出井外,她被重重摔倒在井旁。此时井面,咕咕直冒气泡,老井仿佛被激怒了一般。见此情景,刘洁吓坏了,她爬起来,对老井作揖,喃喃自语“井神,我错了,我再也不敢冒犯你了”。刘洁眼冒金星,摇摇晃晃回到家里,蹲在墙角,大哭起来。弄得公婆和丈夫,一脸茫然,又不好问。但打那之后,刘洁就变得十分温顺贤良,一家子从此和和睦睦度日。乡亲们听说后,都觉得是井神显灵。唯独教地理的王老师却说,是井汐,百年以上的老井都会有,刘洁只是刚好碰上而已。

老井一度被封。原因是它差点害死几名“知青”。俗话说“耳要掏,井要淘”。一般来说,水井过几年都要对井底专门进行清理,这个过程称为“淘井”。这一年,淘井的任务,落在了4个插队的男知青身上,知青们请来村里德高望重的王老爹坐镇指挥。

淘井的关键在于速度,从开始到结束,中间绝不能停,速度要越来越快。整个过程,需要五六个小时。下午两点,水井见底了,“淘井”工作临近收尾,这时,下井的知青万明抓到了一条大黄鳝。

“好家伙!抓到了一条大黄鳝。今天晚上可以打打牙祭了。”大家围上去一看,这条黄鳝通体金黄,头大如茶杯,有十多斤。几个知青高兴坏了。他们拉着王老爹回到集体宿舍。万明说,他去邻居家买只肥鸡,让肖庆负责打整黄鳝,然后与鸡合炖。让女知青小惠用鼎锅文火慢慢炖。王老爹喜笑颜开,捋捋胡须说:“今天你们圆满完成淘井任务,还意外收获黄鳝王,值得庆祝!正好我家还存有5斤红苕酒,一会提过来,我先回家趟一会,饭点前保准赶回。”太阳西斜。阵阵香味从灶房传来,令在屋外竹林下打牌的知青们兴奋不已。这时,王老爹也到了。当鼎锅上桌,肖庆掀开锅盖时,大伙的眼睛都齐刷刷盯着他手里的汤勺。肖庆用汤勺在鼎锅里舀肉,转一圈没舀到,于是又转转,还是没有肉,反复转舀都没肉,连骨头渣也没有!奇怪呀?太奇怪了?于是乎,大家把眼睛一起投向了小惠。小惠惶恐地说:“我不知道,我没有偷吃啊!”“你没偷吃?那黄鳝肉和鸡肉哪里去了?”“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小惠被大家指指点点数落,开始嘟囔着辩解、抽泣,后来伤心大哭,最后万分委屈地跑回了宿舍。万明说:“没肉吃,咱们就喝点汤吧。”“慢点!”一直没有吭声的王老爹,一下子站起来抓住万明握汤勺的手“这汤绝对不能喝!”说着舀了半碗汤,唤一直趴在桌下守骨头啃的一条土狗来舔。土狗闻香,上前就用舌头舔起来,十秒左右,土狗倒地,口吐白沫,惨叫几声毙命。几个知青和围观的老乡,见状大惊。此刻王老爹问:“黄鳝头在哪里呢?”“在潲水桶里。”王老爹对着从潲水桶里捞出的黄鳝脑壳,反复细看后,吩咐在竹林里挖个深坑,先用柴火将黄鳝头烧焦,然后与鼎锅里的汤和潲水一齐深埋。之后,他招呼大伙围着桌子坐下,才缓缓揭开谜底。“你们冤枉了小惠。这是一条化骨鳝啊!它大概是前年发洪水,从大山里冲下来的,机缘巧合,进到老井之中。这家伙血有剧毒,人畜食之,瞬间化为脓血。”当晚,参加淘井的男知青和小惠,把王老爹的红苕酒喝了个精光,之后抱成一团,大哭,大笑。

再之后,水井就被封了。

老井再度开放,是知青们取井中“样水”拿去省城化验,检测出完全符合饮用标准。

去年清明,我给外婆上完坟,独自来到老井边,看着被杂草包围、孤零落寞的老井,摸着它被岁月打磨得光滑的井沿,不禁感慨万千!现在村里家家安装了自来水,老井渐渐被人们所遗忘。但我想,这口我喝着它的井水、听着它的故事长大的老井,它从岁月深处走来,历尽沧桑冷暖,依然存在,它是不朽的!你看它,虽然平凡,但不平庸;虽然平淡,却凸显高洁!它不怨天怨地,独守一份宁静;它按时清污除垢,不封闭添堵,畅通心扉;它奉献甘泉,任劳任怨,让万物勃发新绿,让众生心灵滋润!

老井,终有一天,它会重新焕发青春。

(作者系重庆散文学会副会长)